厨房的橱柜深处，那根枣木擀面杖正卧在面粉袋旁。深褐色的木身泛着温润的光，擀面条的一面被磨得滑润如镜，手柄处缠着圈褪色的蓝布条，布条边际的线头随和风悄悄晃——这是母亲嫁过来时带的陪嫁品，她说“好擀面杖能认面，你对它用心，擀出的面才筋道，蒸的馍才甜美”。第一次见母亲用它擀面，是在腊月二十八的清晨。天还没亮，厨房的灯就亮了，母亲把发酵好的面团放在青石案板上，面团疏松得像朵白云。她抓住擀面杖的布条手柄，手腕悄悄一转，擀面杖在面团上翻滚，“咕噜咕噜”的动静里，面团逐渐舒展，从拳头大变成圆圆的面片。面粉落在木身上，又被母亲的掌心悄悄拂去，枣木的纹路里逐渐浸上麦香。“擀面条要顺着劲儿，别硬压，”母亲回头笑时，发梢沾着的面粉像撒了把碎雪，“就像做人，得懂变通，才活得安闲。”那天的厨房里，麦香混着蒸汽漫开来，擀面杖翻滚的节奏，像给年关的清晨敲起了温顺的鼓点。擀面杖的木身上，藏着很多餐食的印记。有圈浅黄的痕迹，是擀南瓜饼时沾的南瓜泥，干了之后就留在木面上，像给擀面杖戴了个小小的金环；接近手柄的当地，有处纤细的凹痕，是母亲擀饺子皮时，不小心用指甲掐出来的，后来每次擀皮，她都会避开那里，“别再碰疼它”；最特别的是擀面那面的中心，有块比周围略深的区域，是终年擀制构成的“老面区”，母亲说“这儿的木头吸足了麦香，擀出的面最有滋味”。我曾试着用它擀面，可手腕总使不上劲，擀面杖在手里打转，面片也擀得歪歪扭扭。母亲把我的手包在她掌心里，教我感触擀面杖的分量，“跟着它的节奏走，它会带你把面擀好”。她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条传来，我遽然懂了，这根擀面杖不仅是东西，更是母亲用年月磨出的、带着温度的同伴。它最繁忙的时分，是在春节的前几天。母亲要擀面条、蒸花馍、包饺子，擀面杖从早到晚不停歇，枣木身被磨得发烫，麦香也益发浓郁。有年三十的早上，母亲擀了整整两案板的饺子皮，手指被面粉染得发白，脑门渗着细汗，却仍旧笑着说“多包点，让你爸和你哥多吃点”。我帮她把擀好的皮摞在竹篾上，看擀面杖在她手里灵敏地翻滚，面片像被施了魔法，一张张变得圆而均匀。那天的饺子煮好后，父亲咬了口就说“仍是你妈擀的皮好吃，有小时分的滋味”。母亲指着擀面杖笑，“是它的劳绩，跟着我几十年了，懂我的手工”。擀面杖也曾帮我度过难捱的日子。高三那年冬季，我总熬夜温习，食欲也欠好。母亲每天早上都会用擀面杖擀碗热汤面，面条煮得柔和，汤里卧着荷包蛋，撒着葱花。“吃点热的，脑子才转得快，”她把面端到我书桌前，擀面杖就放在厨房的案板上，木身上还沾着未干的面粉。有次我温习到深夜，肚子饿得咕咕叫，动身去厨房，竟看见母亲坐在案板旁，借着灯火摩挲擀面杖，“明日给孩子擀她爱吃的葱油饼”。那一刻，擀面杖的影子落在母亲的白发上，我遽然鼻子发酸，本来母亲的爱，都藏在这根擀面杖擀出的每一顿饭里。后来家里添了电动压面机，母亲却仍旧偏心这根擀面杖。“机器压的面没魂，”她摸着枣木身，“少了手擀的温度，也少了麦香。”有次我用压面机做了面条，母亲尝了一口就说“仍是差了点意思”，回身就拿出擀面杖，从头和面擀了起来。看着她娴熟的动作，听着擀面杖翻滚的“咕噜”声，我遽然理解，母亲舍不得的不是擀面杖，而是用它擀出的、一家人围坐吃饭的温暖韶光。现在这根擀面杖仍旧在厨房的橱柜里，每次回家，我都会帮母亲用它擀面。女儿总爱围着案板转，小手抓着擀面杖的一头，要“帮外婆干活”，枣木柄在她手里显得分外粗重，却仍旧挡不住她的热心。“外婆，为什么擀面杖是木头做的呀？”她仰着小脸问。母亲把她抱到腿上，指着擀面杖的纹路说“木头能留住麦香，就像外婆能记住你爱吃的滋味”。暮色漫进厨房时，擀面杖躺在擦洁净的案板上，枣木身泛着暖光，手柄的蓝布条在和风里悄悄晃。遽然理解，这根母亲的擀面杖，历来不是一般的厨具。它是韶光的擀面杖，把年月擀成了筋道的面条，把爱包进了团圆的饺子；它是回忆的容器，装着年关的麦香、深夜的热汤面、女儿的欢声笑语；它是家的标志，只需看见它，就能想起母亲的笑脸，想起厨房的烟火气，想起不管走多远，都有人用一根擀面杖，为你擀出满是爱意的家常滋味。风从窗缝钻进来，吹动案板上的面粉，擀面杖悄悄晃了晃，似乎还在等着母亲的手，再次抓住它，擀出新的、带着麦香的韶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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